绕地飞行31圈

用整个灵魂去爱,剩余的交给命运

北漂


       成千次我的灵魂潜返你的身边,像水流归向大海之渊。

     赫尔曼·黑塞《迷失》

  

        零

  我哆嗦着手将油画笔在调色盘上转了两转,让笔毛在钛白上绽放,好久没回来了,苏州怎么也这么冷啊。

  她把老式铜锅架好,红色的朝天椒随着热油翻滚,抬头说:“我一个半吊子北方人都知道南方是阴冷。”她又把头凑到画架后面,好了没,王奕,要吃年夜饭了。

  梨涡出现在我脸颊两侧,我笑着添上最后一笔,是我和她在北京雪里最后一天的合影。

  这是我陪周诗雨在下小雪的苏州过的第一个年,也是我结束北漂回到原点的第一年。

  

  

 

  壹

  川流不息的车辆,近视眼下的扩散的灯光,晕染上粗糙的幕布,它们只是连成一片,漫无目的行进着。

    我揉一揉眼睛,酸胀感才蔓延出来,看着眼前未成形的画稿,心里吐槽甲方的刁钻。

         挥手示意助理明天请假,助理挠挠头迟疑地提示道明天的画展和主创会议。

         我拎起有些落灰的外套,抖了抖,摇摇头说,没事的。

  深夜的北京地铁依然挤满人,凭借身高优势我很自然地把手搭在扶手上,周围全是人,人群锁在一个密闭的狭窄空间里,像永不停息的河流在往前。我低下头看手机,上面有一串数字和地址,想起今早我搭周诗雨车的时候。她坐在驾驶座,等绿灯的时候,我在“嘎吱嘎吱”地转动旋钮调电台频道,她突然说,沈梦瑶来北京了。

  我说,北京要下雪了。

  她说,袁一琦回来了。

  我回不知道。其实我应该知道的。

  她叹口气道,去看看吧,这么多年没见了。

  我算是回答,哦。

  我问,周诗雨,你想去那个城市?

  她说,回苏州看看吧。她又说把号码和地址给我,其实不用给我的,有些东西多少年也不会变,绿灯亮了,车开走了。

  到家,赤脚站在阳台上,北京的冬天还是冷得要命,待七年也适应不了,就好像小时候用简陋的按键机便能觉得自己顶天立地,后来摁惯了胶质按键的手连在触控屏上滑动都不适应。我认命的,在触屏上反反复复输着号码,最后还是摁下拨通。手在颤抖着,也许是冷的吧,我也不知道该期待什么,是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提示音。沈梦瑶礼貌且带有鼻音的声音先出现,困顿但又克制着不耐烦:“喂,哪位?”我恍了神,才意识到是三更半夜给人打电话,暗骂自己神经病,一如既往不体贴人。

  “沈梦瑶,你来北京了”

  “王,王奕……”她像是迟疑了一会儿却又不假思索地说出那个名字。

  “对,明天,吃个饭吧”

  “先去睡吧”我补上一句。

  翻了很久预约的餐厅,最终选在一家私房菜馆,做杭帮菜。机缘巧合,本打算去王府井蹭人流量摆地摊赚钱,却走错了,很干净,没什么人,只有穿着白色系便服的女老板惺忪着眼睛看着我这个穷困潦倒的满身颜料的人在玻璃窗前佝偻着背徘徊,她推开门问我要不要进去坐坐。我猜想她是出于一种好奇,并用恰当的善意包裹得恰如其分,店里用紫檀简洁又贵气的装潢与我身上破旧的工装服格格不入,毕竟那时初入北京的我即便在五道口睡在麻袋上打地铺但却连去排队买几毛的枣糕都要三思,每天最大的向往就是睡前小剧场的慰藉。刚想拒绝,但突然响起的来自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出卖了我,我尴尬地碰碰鼻尖,低下头去。她笑着请我去吃一趟。从此,我成了那的固定客人,虽然去的不多,老板娘多少了解些我的情况,并好心介绍了房东——周诗雨。

  周诗雨原先也是江苏人,只不过90年初就跟随父母来了北京,成为最早那代北漂的人,算是个半吊子老北京人,但外貌上还保留着南方女子的细柔。她与沈梦瑶同岁,还大上两个月。

  从美院毕业后的我和她成了合租室友,虽然她帮我担待了大部分水电费。

  我曾玩笑似的调侃她生活过得恣意。

  她也用笑声回答,现在想想也存着苦涩。

  她是最早一批在25寸彩电上看唐僧穿彩色袈裟的孩子,家境不错,来北京早家里有几套房。

  她说,原先想要做个摄影师,刚搬北京几年后,父亲有了些积蓄跟风买下一台尼康EF,在还是胶片机的年代一时风光无限,那是十来岁的她第一次接触单反,从此迷上摄影。身子纤瘦的女孩子却背着两台重重的相机,一卷彩,一卷黑白。

  后来她再也没说,留下的只剩满地狼藉的沉默。不说也能知道,在中国人民刚吃饱饭的那几年,几乎没人会认为薄薄的塑料制的胶卷,或说是艺术能再次阻止饥荒,让人能吃饱饭。

  于是她老实本分地去做了行政管理,每天发了疯似的工作赚钱。

  2003年,在这之前一度认定要让周诗雨做一名医生的周家父母,被非典强行掰开,让医生这个光鲜亮丽的职业危险系数瞬间被提高。

  

  

  贰

  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吃酸甜口,但一切习惯都来自时间。 

  我是个水边长大的孩子,从苏的小县城到沪,看着蓑笠披身的渔翁摇着桨在细雨里前进,跟着离了婚的母亲到上海,上海滩边的湿润的咸海风拂过她的眼,刺得她留下泪来,黄浦江上灯火通明的游轮替代了乌篷船,钢筋混凝土的高大建筑被霓虹灯粉饰推倒一片片白墙黑瓦的平房,在黑夜里泪流满面,连海边的风都在哭——但上海有沈梦瑶。

  她去捡破烂也要偷偷供着我学画画,抵抗家人巨大的阻力反对,替理想主义的我承担现实的一面;会在夜里在老小区等从画室回来的我,困得用手支着下巴在四四方方的木桌上打瞌睡,还要在听到锈迹斑斑的门锁被打开的一刻,睁开眼摆好笑容陪我吃晚饭。弄不懂冷水下面还是热水下面的她,要为我做西红柿鸡蛋面;分不清盐和糖,还要执着于各种杭帮菜,糖醋排骨、糖醋里脊、糖醋藕。

  我叫她别等我去睡觉。

  她笑着回,我又不困。

  我说,你口水都流得满桌都是了。她听完,做出恶狠狠的表情,在餐桌下踹了我两脚。

  我又问她,你一个上海人,怎么不喜欢吃鱼,这样吧哪天我带你去北方看初雪,别再住海边了。

  她说,不喜欢杀生,不过没事,我有一一妹妹你就够了。

  我包装着心虚顶嘴,你不是医学生吗,不应该经常杀兔子吗?

  我后来才知道,沈梦瑶做有一台手术时,病人送来就已经半条命落在鬼门关了,最后还是没救回来,殷红浸泡双手,她洗得双手快脱皮了还是止不住地哭,蹲在急救室的角落里哭,那天袁一琦给她打了时隔近7年第一个电话。越洋电话很贵,在洛杉矶很累,想见你很难,但袁一琦什么都没说,只是摸着脖子上的生长纹听她哭,不厌其烦地说着:“你没有错,你很棒了,你尽力了……”那短短的几分钟,没人会知道她是在惶恐生命的脆弱还是当年假如自己成熟一点现在还会是这样吗。

  企图用天真来隐藏一瞬的心动,匆忙地把如掉下的针线球般蔓延的思绪拉回,玩笑话罢了。我以前讨厌罢了这个词,总觉得它不怀好意,是无奈的成全又藏着不甘心,多懦弱啊。

  我早就发现了她埋葬的喜欢亦或是爱。破旧柜子里有一沓厚厚的照片,一个易拉罐环和几样小物件,是难以忘记的回忆和想忘记的忘记,无一例外不是那个人和她穿着不同的衣服在不同的场景。

  在离开上海的那个冬日,我买了一瓶梦寐以求的北冰洋,玻璃瓶的外壳里装着橙色诱人的液体,打开铁质瓶盖,梦幻喷涌而出到嘴中时只剩酸甜,瓶盖被我留在了沈梦瑶的柜子里。

  我祝自己年少有为。

  拖着麻袋里的梦想沿着铁轨,我上了北漂的绿皮火车,白烟从烟囱里飘出,驶往一望无际的北方原野,就此别过我的2006,迎来我的19岁。

  

  叁

  挑完餐厅后,我难得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那些费力的,想要忘却的,掩在迷雾后面的回忆又以别样的形态重现。

  

  「虽是手长脚长的人却也因常年的安分守己讨厌运动,使得翻过学校的矮墙也像翻过万丈高山一样,脚裸在落到地面时扭了一下,火舌舔着皮肤,滚烫的空气透过毛孔包裹你同样炽热的心脏。你快步向前跑,试图在气喘吁吁和大汗淋漓前乘上公交赶到医科大给寿星一个体面的身影。

  车上好挤,你慌张地从口袋里翻了好久才找到卡在缝隙里的硬币投进铁盒子,中年司机大叔白了你一眼,拉动手刹莽莽撞撞地带动长条盒子向前驶去。风扇嘎吱嘎吱响着,除却带来些噪音令人更加烦躁,与周围大娘抱着的孩子的咿咿呀呀的哭声合奏外,没什么制冷效果。但你格外安静和沉得下心来。

  你扶着把手缩紧身子尽量不与周边人接触,车窗外是变换的景色,树木连贯地倒退着像是时光,闪得你眼晃。过了好久好久,车的尾气划过大半个上海。“xxx站到了”清晰标准的女声提醒你到站了,一边说着借过,一边挤出叠缀在一起的一堆肉中。

  在偌大的大学校园里转了半天,还不见宿舍楼,天仿佛也被绕晕了有些昏昏沉沉地黯淡,你心中着急骂自己痴,只来过两次却也鲁莽地闯进来找不到人,怯懦的眼泪要被逼出来,一想起是姐姐的生日便硬生生憋了回去。总算找到宿舍,狭窄的甬道里站着提前密谋好的舍友,她问你怎么这么慢,你只能讪笑。推开绿皮铁门,吱吱作响如同家乡小院里的摇椅。那么小的宿舍里却挤下了好多形形色色的人,你由衷地感到高兴,因为她有那么多人爱;你又想起在她房间里翻到的相片,拍立得的清晰度和颜色都不如正经相机,可里面还留着铁刘海的她笑得灿烂跨过了时间,旁边坐着她的小黑,那个你为未参与的故事和未了解的人,一个会让她半夜抽泣的人。

  她回头看到你愣了一会儿,拿了张餐巾纸擦你额头上的汗渍。灯灭了,黑暗吞噬你我她,像是世界末日,蜡烛上起舞的火焰成为唯一的亮光,只有这个时候才能通过微光光明正大地偷看,紧闭的双眼,虔诚的姿态,颤动的睫毛和她睁开眼时瞳仁里的你。大家一起唱起生日歌。你在心里说,生日快乐平安喜乐。灯霎时亮起又回到现实。你问她许了什么愿,她不回答只是说,说出来就不灵啦。你想起些什么,从袖口里抽出卷起来的画作,水粉纸摸起来粗糙而有规律,画中的20岁的年轻女人迎朝阳而坐。你扯下面子向前辈死缠烂打好久才借来买不起的名贵的纸和颜料,用到分叉的勾线笔小心地勾勒出每一处细节……你知道来不及了,要分离了。」

  

  醒来时头有些痛,我随便冲了杯蜂蜜水,灌进干涩的喉咙。

  我看着琳琅满目的衣服发呆,想不出那件合适或是好。一个上午的时间只挑出一件复古的衬衫和工装外套。打电话给老板娘,订了一桌靠窗的位置。她记下的同时不忘在电话里贫嘴,怎么要给周周表白啊,姐支持你。我忙澄清道只是跟好久不见的朋友吃个饭。

  对,只是吃个饭。

  

  

  肆

  大理石瓷砖上,鞋跟落下,有节奏的发出轻微的响声,推开屏风,两道目光就相接了,然后默契地移开。我看着眼前落座的女人,蓝色西装上衣,下意识地蹙眉,这么冷的天。

  她的无名指上戴了一个银色的戒指,很细、简约,我看不太清。

  唐彩陶瓷杯端了上来,青梅酒,液体滑落入玻璃杯,青色开始泛滥,苏醒的酒精和酣甜气味弥漫。 

  我纠结着,该以什么话开场,回顾以前应酬上的来往,又暗自咂舌,显得油腻做作,不知不觉间就把最想问的话流了出来:

  你过得怎么样,俗气爱情电影的开场

  我啊,很好,倒是王奕你,变了很多。沈梦瑶咧起嘴角,又恢复到印象中“鹅鹅鹅”的笑声。

  盯着黑色的筷子尖端,有些像前几天看到的黑滴效应,我开口说,我嘛,其实一点都没变。受家庭影响和遗传因素的劣根性还在,偶尔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泪腺,会一个人偷偷哭;受不了湘、川的辣菜,更喜欢酸甜的杭帮菜,就跟小孩子一样;聚餐躲在角落,讨厌酒精,依然顽固又执着,脆弱又敏感,还是会想起你。后面那一长段我都没说出口。

   “我们只是离得太远太久了 ”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书上的一段话「黑滴效应,两根手指慢慢靠近时,会出现互相吸引的假象」那人相处时靠得太近了,也会产生情爱的假想吧

  “不是啊”她打断话,“你真的成熟了很多啊,体贴得让人心疼”

  我闭上眼睛,被看穿了,就像伪装的城堡,不堪一击地倒下压垮了围墙里的人

  人在某些特殊时刻回想起以往最平常的事情「我们睡在一个被窝下,调侃它为天堂,笑声和骨头碰撞的声音相应;在相同频率下的呼吸醒来,腿脚搭在一起;摸遍每一寸肌肤,窥见骨肉下的心」

  沈梦瑶一如既往,就算是我说的再无聊的话她也会接上,偶尔吃两口菜,再讲讲这些年积攒的趣事,向来报喜不报忧。只字不提当年我为什么突然离家出走,一人去了北京不留音讯。我安静地听着,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梅酒,醇厚的苦涩后有回甘。

  明明沉默占据了大半江山,太阳也从日暮变成月亮的背后。天好暗啊,忽然几片雪白坠下,贴着窗户,转瞬即化,越来越多,轻盈的来自耶和华派遣的使者洁净地照亮漆黑,它们顺风而来带来长江下游的雨和西西伯利亚的风。

  见过那么多场雪的人反倒呆住了,沈梦瑶开口喊道:“下雪了,王奕。”

  对啊,总算一起见到初雪了不是吗。

  我送沈梦瑶离开时,她给了我两张红色的喜帖,里面的沈梦瑶笑得像多年前一样开心,是一对璧人很登对。十年前的她们,绝对不会想到父母的阻挠,他人异样的眼光,自身的不成熟,还有几千里的重洋依然阻隔不了如今的她们。在一起是充分不必要,但爱是充分且必要条件。

  袁一琦和她的身影很般配走在雪里,落在头发上,也算共白头,在雪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我感觉自己有些醉了,也给她递了一个袋子,嘱咐她回去再看。

  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八幅画,有正脸、侧脸,穿着白大褂的、在家烧菜时的,从21岁到28岁的沈梦瑶。

  我在那天的日记里写到:

  「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释怀,因为我兵荒马乱的17岁永远无法妥协于我沉寂的25岁,我大胆的18岁也永远不会对现在懦弱的我举手投降,但好像就在一瞬间,我突然想到,我也曾占有过你的一段时光。」

  「我一生中去过许多城市,并在我喜欢的地方待上许多年,久到它们会占据着我生命的七八分之一,久到我能摸清那座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感受那片土地的气息,久到用当地的方言去买菜。

  但我这一生却也短暂得只够爱几个人」

  

  伍

  那晚后,我和周诗雨都辞职了,简单收拾些行李,占大部分比例的是她死贵的摄影器材和我死沉的颜料,买了飞往苏州的机票趁着夜色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这个繁忙的大都市——结束了我们的北漂生涯。

   周诗雨对我摆在落地窗边的仙人掌嗤之以鼻,她向来认为这种遍布这针刺、不开花、绿油油的植物被置于家中有辱我大艺术家的斯文。但她还是容忍它于家中占有一席之地,并偷偷隔几个月去浇水。

  那盆仙人掌跟了我很久,在赚到第一桶金时,扣扣搜搜的我在花店里乱晃,那时并没有研究过花语的我只觉得好养活,便挤出一小笔钱买下了它。它住过不见天光的地下室,一度被遗忘在恶臭的垃圾桶旁,一半的根系被浇烂得彻底,也从北京奔波到苏州,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现在想想,我选择了它,倒不如说它选择那时了孤独的我。

  来到苏州的几周后,我决定给家中添置一盆新绿植,买下一盆蔷薇和仙人掌一起放在楼顶,周诗雨用积灰了好多年的相机拍了好几张照片。大艳阳天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周诗雨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闻到了太阳的气味。她轻声问,你知道蔷薇的花语是什么吗

  我陪在你身边。

  

  后记

  

  周诗雨的日记本

  2007年12月13日

  「今天遇到了一个高高瘦瘦很漂亮的女孩子,傻笑起来很可爱,她是江苏人,偷偷拍了她几张照片,不知道有没有被发现。」

  2009年2月14日

  「我和王奕在电影院看了重映的《情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遗憾,最后哭得跟日本的雪一样大,王奕却在一边睡着了,不就因为我说女藤井树比她帅吗,小气鬼。」

  2010年5月20日

  「王奕好像一只小狗,我好喜欢小狗。」

  2013年11月29日

  「今天下雪了」

  2013年12月1日

  「我们都是时代江河里的一粒细沙,世俗的浪潮把我们从南带到北,并遇到许许多多的过客,有一瞬间,我们会沉淀下来,感受生命的洪流在我们体外和体内泛滥,感受来自南方的雨降落在水面上,感受奔腾的绵绵不息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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